<煙火花>

已經反覆考了五次公職的紅小姐，在這個被喻為「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天」（去年是「五年來最寒冷的冬天」）身著薄衣便踏出了她在城市的小套房。
她在補習班大樓的門前等待紅綠燈時，看見了對頭的招牌下方正橫掛龐大的橫幅，上頭有斗大的字體恭賀今年是「史無前例！上榜數稱霸全國！」。連她自己也未發覺的嘴角不經意地上揚了少許僵硬的角度。

紅小姐心懷緊張情緒，卻又在她壓迫性的緊張感裡頭有隱蔽的愜意。愜意如南半球澳洲沙灘上衝浪的聖誕老人般予她荒誕不經的不實感。但她猶如電視轉臺般，意圖表達自己的不在乎而很快從任何情緒性表現中抽離出來，故而在走進補習班時臉上呈現了詭譎的寧靜感，彷彿是工人粗劣地用膠水黏貼在她面孔上的五官。拼湊出一副不和諧的樣貌。

這使補習班的櫃臺小姐多看了一眼，但很快又無趣地低下頭來。對她來說，重複不變的景象總是會使人感到厭倦。

紅小姐熟稔地走到補習班後方教室的布告欄，深吸一口氣後便開始在補習班貼的紅榜上看她早已看過五年的榜單。自最左緣一路掃視，眼神搜查到最右緣以後。像是不死心地要再確認一遍，她又來回看了十分鐘左右，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再度落榜的事實時，她心裡終於有了沈甸甸的覺悟壓迫著她。

現而身無分文的紅小姐回憶自己的初始，是她信誓旦旦，且信心滿滿地決意拋棄大學專業投入公職考試。
在鐵飯碗的安全誘惑底下，紅小姐住著跟家中所借之錢的都市套房，生活費則是先前作研究助理與打工的積蓄，而家中亦資助少許。

紅小姐報名了大都市的公職保證班。其所貸不貲，但繁重課程與口若懸河的教師給予了紅小姐有所努力便有所收穫的年青人的信心。如她記憶中，家鄉在清晨的煙火花相同般，莫名的信心與勇氣盛放她嬌小身軀中強力搏動的心臟。

那種感受，彷彿是家中庭園共她心尖上的煙火花在開落。她莫名想起幼時回憶，為了那份美好單純地笑了起來。剛開始準備考試時，有人紅小姐想道，家鄉的煙火花很美啊，她已許久不曾回家了。待考上的時候，回去看看家人與家門外頭的煙火花吧。

但紅小姐遺忘了花朵落下時，在泥土地面的只有髒污粉色。混入塵土的無垢之花，那實際上已不屬於塵世的無垢之花了，那花朵從凋零、墜落的那刻起便是罪惡的。
她忘記幼時的自己曾見過那頹靡衰敗的景色，也遺忘了自己牽著帶她來看花的母親的手，指著凋落的花大聲說：「花凋謝了好難看啊，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個呢？」

然而站在榜單前回憶自己過往的努力，如今無比清醒的失落攫住了她，是她在補習班趕課的夜般，比三更的夜晚更深沈的東西。或許又更近似她在備考的時候曾經反覆夢到的深海鯨魚，從她眼前擺動鯨鰭，打碎了視覺而往深淵游進。那是她解不出的夢，或許有過什麼深層的解釋，可是紅小姐從準備考試到考完後，都沒有瞭解過自己夢的意義。

在逼近了紺藍與煤黑色的海洋裡有她看不見的深海的重量全都壓在身上。海底的熱泉從她的胸腔汩汩冒出透明的氣泡，氣泡不斷往上冒，有在天空之上的飛翔之姿。
似乎比那更迫近靜謐了的寂寥。

紅小姐在自己漫無邊際不思緒裡飄浮著。

她已經是第五次看到這份相同貼在這裡的榜單。年年上頭都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名字，卻從來沒有她的名字待在紙上。這份第五次的榜單，跟第一次、第二次乃至後續的榜單是不同的。她從那使人眼花繚亂的細密黑字中迷失了像直覺的感悟。正襟危坐的黑體如死掉的小蟲爬滿血流成河的纖紙。那些死掉的蟲像極了她在備考的時候，她租的小套房裡亮的那盞微弱臺燈底下，不斷撲向昏黃光源，然後死去的蟲子。
它們總是在她面前不斷飛向死亡。在她套房唯一有的書桌上，四散的講義上頭，在夏天時總爬上那不知名的小蟲子，怎麼樣也驅趕不走。
紅小姐大半時候假裝沒有看見。她忽略了爬在她四周，被她的檯燈所吸引而來的小蟲，紅小姐在對於蟲子的嫌惡之上總有一股更大的使命感驅使著她。她鄙棄那些擾人但微不足道的小蟲。它們除了替她增添無關緊要的煩惱外，別無半點生存的用處。紅小姐自始至終皆不知道那種蟲的名字。只知道在沒有冷氣的夏夜裡，降不下來的夜溫跟擾人的小蟲一樣，爬在日復一日相同的枯燥記憶裡面。

在灰白色的回想之中扭動身軀的蟲子，此刻它們的亡魂皆攀附在她的意識表面。那些小蟲子的數量太過龐大了，好像多的她眼前也出現了如夢似幻的錯覺，她輕飄飄而不著邊際的思緒從半空中被過多的蟲屍包圍，蟲屍拉扯著她的軀體，將她從不切實際的天空扯落地面。她開始感受到重力以及自己的墜落。這份感受有些令她想吐。紅小姐站在補習班的榜單前，心裡感到噁心般地想吐。她覺得這種情況太荒謬了、太不對勁了。但是如果要讓紅小姐具體說出什麼地方不對勁，她也說不上來。話語如同擱淺般梗在喉間，她察覺到自己如果要在此時發出聲音，那麼她的聲音必定是沙啞而哽咽。
她夢中的鯨魚好像擱淺在沙灘上，此時只能無力地拍打尾鰭，而她現實生活裡，那些在她身邊總是包圍著她，揮之不去的蟲子好像一同死去，緊緊地黏附在她的身上。那堆積起來的蟲屍跟細密囓咬了知覺的絕望一樣。
這份想像太恐怖了，以致於紅小姐只是想到的瞬間，她心中的噁心感便更嚴重了。她倉皇逃跑般離開了榜單，衝進補習班的廁所抱著馬桶吐了一頓。
紅小姐從沒有覺悟的絕望，到有所覺悟的絕望，耗費了五年時間。

她的絕望是青春失去了盎然生氣的死亡跡象，是對於無望的理想的一種稚童邁入大人的成長過程。富有鬥志的奮進之心在成長的過程裡被磨蝕乃至毀滅。紅小姐的絕望裡飽含了她在夜晚裡乾扁扁的淚水，此時她把自己反鎖在廁所裡頭，彷彿要咳盡心肝般哭嚎。她一直那般撕心裂肺地慟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感覺時間凝滯在她的絕望之中。

紅小姐重新整理好自己才踏出廁所，她看著鏡裡的自己，卻辨認不出半分美醜的概念。她只是怔怔地望著鏡裡的自己的眼睛，腦袋裡什麼也沒想。

她要離開補習班的時候，看見了前臺的補習小姐，便點點頭示意。而濃妝豔抹的櫃臺小姐抬起頭瞧了紅小姐一眼，眼神快速地亮了起來。她露出親切至極的笑容，彷彿熟識般親暱地向紅小姐提供新課程試聽的資訊。
紅小姐本來以為知道自己沒有上榜後，對方這這副作態會使她沮喪而受傷。
然而，那樣異樣燦爛的笑容不知為何並不使她難過，而是有一種親近陽光的澄澈感，紅小姐對於理想的憧憬，好像可以在那個笑容裡面，找到淺海面往上凝望著海表的波浪起伏。那淺藍與白花花的浪濤。
好像有新的生命在她的微笑裡，哪怕是虛假的也無妨。她貼近著那份微笑，渴慕般地注視著它，好像希望以此能獲得什麼。
但紅小姐想到，或許自己可以從這些謊言裡頭得到的，也只有如謊言般的理想與勇氣吧。她已經耽溺在這份虛假裡頭五年了，還要沈浸在這個說謊的世界裡多久呢？
她不僅是默許了他人對她的未來說謊，自己也一併為了那份美好而欺騙自己，對自己說謊。她什麼時候願意看清真實呢？紅小姐一直知道真實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不過是她一直選擇不去揭開它。

紅小姐最後婉拒了對方所有的優惠與課程，無視那副不甘的臉龐，利落地離開那棟建築。
大概少女最終也會成長到不作白日夢的那天了吧。那份清醒也許是不幸，也許是幸運，現在的紅小姐，其實也尚不能全然辨清。

紅小姐步出補習班大門時已是下午。她在冷颼颼的冬天中忽然想，她有點想吃夏天的冰淇淋還有吹些夏天的海風，她需要一個真實炙熱的源源溫度，與一片一望無際的燦藍海洋。
海洋必定會因為夏日灼風而掀起細膩精緻的霜白浪花吧。在那海濤的行進裡必定會有清涼的海風撫上面頰吧。使人能夠舒服地瞇起眼睛的海平面上，必定會閃爍著鑽石般珍貴的粼粼流光吧。

穿梭了時空而來，跨越了季節的疆界，夏日的海浪已經撲打到紅小姐心尖的海岸邊。

這個想法令她陶醉。
她在一股絕望和積極的倒錯中矛盾地感到興奮。或許人生有時顯得徒勞，可是有時或許亦會有它的意義。紅小姐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傷心還是開心，兩種心情同時在她胸口衝突著。

她在此刻，再度想起了家鄉的煙火花，那無垢之花落如泥濘中的髒污模樣原本令她討厭，現在她卻以其他的心情來面對受到現實污損的無垢之花了，或許那些似是而非的悲劇都像花一般，又或許同樹一樣。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永遠存在，原先再如何真摯美好的事物，終究也有衰糜頹敗的一天。永遠所能夠代表的距離不過是從街道的這一端到街道的另一端；那樣短暫的距離在現實中所具象出來的，亦不過是人們生命裡或許濃烈或許貧乏的悲喜。

她回眸看向自己所熟悉的建物，嘴角自嘲般彎了起來，彷彿喃喃自語般道：「我怎麼好像什麼也抓不住？」，她緊握了雙拳，好像要用力抓住什麼一樣，卻只能徒勞地抓住空氣。紅小姐想到，也許，現實是她必須先真實地看見自己。

母親曾告訴她：「真實的勇氣是即便心懷恐懼，也依然奮力前行。」，紅小姐想著，她妄圖抗拒的是絕望與沈默。她在無望的理想裡掙扎，好像不甘於此地，紅小姐望著傍晚的夕陽，留有餘暉的橘紅色天空依舊美麗如初。

她站在絕望的底端，如真似幻地朝天空伸出了手，好像藉此就能觸碰到懷有希望的蒼穹。
接下來重新整理了自己，她所追求的，會是瞭解自己，並且真實渴盼追求的事物嗎？

在她空無一物的掌心，一些她所無法說清的勇氣悄悄在發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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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世太保